最后两个月，偌大的科学院多了一抹喧闹的色彩。
原先的科学院也忙，人来人往，但是每个人都埋头干着自己的事，好似不存在的幽灵，没有一丝交流的气氛。而如今，全球将要踏入诺亚方舟的十万人开始陆续检票上船，各界精英汇聚一堂，虽然没能摆在明面上，但有资格知道此事的人都到场了。精英们的父母好友正围聚在一起，有人哭得珍重，也有人笑着离别。
航天部部长詹宇放下了手头一切担子，接待每一位到场的客人。我被她安排在身边，要求我熟悉每一位登陆上诺亚方舟的精英。
面对一张张我曾在网络媒体上见过无数次的脸，我一一对其点头微笑，心中更多却是疲惫感，暗暗腹诽，反正上了飞船，只有我一个活口，其他人都在冬眠仓里睡大觉。熟悉这些精英也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。
看来哪怕是詹宇如此务实的人，也逃不了这样的表面功夫。
陪同工作才进行了半天，我便有些打退堂鼓。想来枯燥的宇航员训练也不比笑脸迎客辛苦多少，训练只要达到要求，一切都好说；可是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，还是一群各界的大佬，我既要照顾到他们亲人分别、漂泊宇宙的伤感，又要时时刻刻摆出一张有分寸的笑脸——笑意太过，会被人觉得嘲讽；笑意太少，又会被人认为冷淡，对于我这样的程序员专业出身的理工男，无疑是一种折磨。
趁着午休时间，我终于有机会能够喘口气，端了一盒盒饭跑进卫生间。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了一把所谓的“厕所文化”，在厕所里吃午饭。也只有这样做，我才能真正拥有一时半刻的私人空间。
摸鱼玩了半小时的手机，寻思再不出现詹部长大概就要找人了，我只好叹了口气，赶紧收拾了一番。
然而一出男厕，我顿时脸色一僵，不自然地打招呼道：
“詹部长。”
原以为还能再闲逛片刻，买个热腾腾的罐装咖啡缓润润喉，谁知道好巧不巧的，居然正好同时碰到詹宇上厕所。
“嗯。”詹宇平淡地应道。
说完，她突然从包里拿出保湿喷雾、粉底、口红，对着镜子开始旁若无人的补妆。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。
该说没想到詹宇这样的女强人也要亲自化妆吗，总觉得怪怪的？我环顾四周，此时卫生间洗手池处空荡荡，没有一个人经过，我不禁泼了把水晃晃脸，把厕所的香薰气味与奇怪的念头同时甩出脑袋。
像今日如此重要和机密的场合，助理赵倩倩她们这些无关人员自然无法带在身边。我有些理解了詹宇此刻的做风，她向来我行我素，不怎么顾虑别人的看法。
“你可以放心，外面那些人基本都不知道你的身份。或许在他们眼里，只认为你是航天部里一个知道内幕的助理罢了。”
“啊？”
詹宇还在补妆，她的突然开口让我一愣。
她瞥了我一眼，那一双丹凤眼神情难喻，不知是包含不满还是上位者某种难懂的情绪，我很快一个激灵地回答道：“我明白了。谢谢詹部长对我的保护。”
“这是李部长的决定，要谢就谢他吧。”
李部长……是说李纳赐老爷子吧？原来那位前任航天部部长还有些话语权。
其实说实话，航天部隐匿我的身份，与其说是对我的保护，不如更像是对我家人朋友的保护。我的人身安全才逻辑上来讲，因为没有涉及到任何人的利益，就算我死了，上不去诺亚方舟的人还是上不去，所以谋财害命的几率为零。因妒成恨更不至于，因为我不过是个运气好点的陌生人，万幸中得到了超能力，所以才插队上了飞船。上了飞船自然天高皇帝远，键盘侠们也管不着我。
反倒是这十万人抛下一百亿地球人后，兴许背负上的骂名会祸及家人。那些各界精英倒是有权有势，家人还能落个妥善处理，但我就不同了。
我除了超能力，什么都没有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平复了下情绪，“不论如何，航天部的安排主要还是取决于您。詹部长，我代我的家人谢谢您。”
“这都是工作上的事。”
詹宇合上口红盖，收拾了一下台面，打算离开。
又是工作上的事吗？我不禁露出苦笑，从我认识詹宇起，三年来，似乎从未见过她与别人谈过工作之外的事。
这人难道没有一点私生活吗？
“你有什么不满吗？”
回过神来时，詹宇已经双手抱胸，面无表情盯着我。
“我……”没想到刚才的表情出卖了我，我犹豫了一阵，只好实话实话，“詹部长，我只是觉得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。或许不该由我来说这话，除了工作，适当的放松也是应该的。”
詹宇陷入了沉默。
我已经做好被她痛骂一顿的准备了——虽从没见过詹宇发火，但几句冷冰冰的讽刺在我想来必不可少。说顶头上司的闲话，这可不是找骂吗？可我当时觉得说假话也不好，言多必失，李闻仲当初的一番话也是航天部里的至理名言——谎言是最容易被攻破的。与其去欺骗，不如老老实实挨顿骂，这样至少心里会好受许多。
詹宇扫了一眼卫生间外的走廊，这里是科学院最偏僻的卫生间之一，半天都没人经过也很正常。我当初也是因为了解这点，所以才躲到这里的隔间休憩片刻。
詹宇依旧没有做任何铺垫，平铺直叙地就说道：“诺亚方舟上的冬眠仓实际上并不是非常牢靠，我们的技术人员做过计算，百万年的时间下每一台冬眠仓的损坏率都在万分之一左右。这只是一个数据，并不能说明十万台冬眠仓一定有百来台运行到后来会损坏。但是，难免会有些人因为冬眠仓损坏而提早苏醒。”
“我让你提早接触，提早熟悉他们，就是为了在诺亚方舟上，一旦发生这类事情，你要学会如何安顿这些人类精英，让他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发挥应有的价值。”
我愣了愣，然后才发现詹宇还是在说工作上的事。
“原来冬眠仓还会损坏？”看来这诺亚方舟根本就没我当初想象的那么好啊，即便是在飞船上的人，性命也不是一定有保障。之前是怕人工智能暴走，现在又怕提早苏醒，如果我这样能24小时不间断管理飞船的人才一直没出现，这诺亚方舟计划的成功率，真的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上吗？
“嗯，走吧。”
詹宇没多说，丝毫不停留地往外离去。
……
因为詹宇的一番话，下午的接待工作我上心了不少。一想到这些人冬眠得好好的，突然就被吵醒了，万一还是个有起床气的，怕不是要把飞船拆了才甘心。于是学会如何和他们处理好关系，就成了我眼下的最重要的课程之一。
今天的工作即将到达尾声，却没想迎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展开。
这群来为人类精英送行的亲朋好友中，居然有一位我的熟人！
“王老师，好久不见。”我有些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点头致意。
七十来岁的胖脸老人，此时正笑呵呵地握着我的手。
“没想到，真没想到啊，你居然来航天部工作了！”
王老师是我的小学班主任。说来惭愧，我从小学到大学十几年来，师生关系能称得上好的，只有这么唯一一位。
当然这种关系好也不是由我维持出来的。因为师生年龄差距太大，我和王老师之间没有什么话题，和王老师的联系也仅限于我父母过年时节的一通祝福电话，不过此时意外相见，背景还是百亿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，不聊上两句真说不过去。
詹部长没干涉我的工作外时间。我们约了晚餐，王老师带我去见了他的儿子，高高瘦瘦的，和王老师长得一点也不像，但是性格和王老师一样，慈眉善目，一看就很好说话。
按照行程表上看，他儿子是明天登陆诺亚方舟的人员之一。这也让我想起来，从小学起，王老师就不止一次两次提过他那有出息的儿子，清华提前批，本硕连读。借着话茬，王德问了我两句相关的注意事项，算是相互认识了一番。
饭局上，三旬酒过，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，热情劲直逼得我背疼，“你在航天部关系怎么样？明天给我儿子安排冬眠仓的时候，能分一个质量好点的冬眠仓吗？”
“爸！”
王徳，也就是王老师的儿子，听到这话也是一阵哭笑不得。
“王老师，这十万台冬眠仓质量当然都是最好的，”我不好意思答应这事，“再说了，我的专业也不是电子工程这一块，就算这些冬眠仓质量有差别，我也分不出来啊。”
“没事，你不用听我爸胡说，”王德朝我摇摇头，“诺亚方舟上的所有人都是人类的火种，无论哪台冬眠仓出了故障，导致休眠者提早苏醒，那都是人类的损失。所以这风险，要由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类共同承担。”
我暗暗挑了挑眉，王大哥这觉悟是挺高的。但合着听这话，他们都对冬眠仓挺了解的啊，一来便是一语中的，早就料到冬眠仓会有损坏的可能。
“你们先聊，我去抽支烟。”王德笑着摇摇头，暂时离场。
王德一走，王老师的话题愈发得多，不过聊得大抵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。当然，他是我的小学老师，自然也只好聊十几年前的小学往事。而令我惊讶的是，很多我早已遗忘的小事，王老师总能口若悬河地提起，让我怀疑我这记性是不是提早步入老年期了。
“唉，想来想去，还是在小学教书的那段时间最难忘，你们那届正好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，所以现在回想起来，满脑子都是你们那时候的事情喽。”王老师解释了一句。
“既然您喜欢带学生，开个补习班也不错啊。”
“你别说，退休之后一直闲在家里，本来是有想过开个补习班。可惜正好碰上你王哥升迁，于是我们全家搬到了这座大城市，人生地不熟的，我想开补习班也没人来。”
王老师眯着眼，聊着往事，似乎有了两分醉意，“我每天的消遣也就是和老伴斗斗嘴，我负责买菜洗碗，她负责洗衣做饭，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。可惜后来老伴走了，没人陪我斗嘴了，每天能做的事也就只剩下回忆。”
“不想不知道，一想吓一跳啊。和儿子老伴的生活太平淡，我竟然发觉，反而是三十多年的小学教书生涯，占据了我几乎大半的记忆。回想起来，最开心的就是你们这群孩子围着我叫我王老师好的时候。这人啊，有些事就是注定的。我带了三十多年孩子，如今我又有了带小孩的念头。”
“不过教书是不可能了，我年纪也大了，看不好你们这群调皮捣蛋的了，可是让儿媳生一个大胖小子，让我带带孙子过过瘾也好。”
王老师说着，突然自嘲地笑了笑，“起初我还只是旁敲侧击地和王德提几句，后来见他不开窍，我干脆当他和儿媳的面提出了。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发火了，整整一星期没回家！我跑去他工作的地方把他接回来，担心他到底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出了问题。没想到……没想到，真的是没想到啊！他居然说世界末日，不能要孩子！”
“哈哈哈，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见，有人居然为了逃避生小孩，编出那么蹩脚的谎言！连我教过的那群十来岁的孩子都不如！可是，你能想象吗？今天你还在嘲笑的一个玩笑话，明日却突然变成了现实。世事难料，世事难料啊！”
王老师止不住地哀声连天，我在一旁赔笑。是啊，世事难料，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拥有超能力，还要在孤寂的宇宙中漂泊数载？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有过如此中二的梦想，可是梦想真正实现的时候，除了讪笑，我似乎不知还有哪种表情更贴合我此刻的心情。
因为一切都似将要发生，一切也都还未发生。
也许真的只有等我坐上诺亚方舟，我此刻的感受才能尘埃落定。
“像我这样的老头子，七十多岁了居然还能碰上这种事情，你说玄乎不玄乎，”王老师发泄完，心情好了不少，“不过我也活了七十多年了，早就够本了。我也能理解王德那小子不想要孩子的理由，让后代子孙出生在这种未来，真是造孽呦。
“说起来，你们这一代也苦，刚要成家立业，成为顶天立地的社会人，好了，地球末日一来，估计所有秩序都要大洗牌一次了。以后这社会怎么样，可真不好说了。不过你进了科学院，还在航天部跟着部长混，这日子大概还是有保障的。”
“王老师您说笑了，今后如何，就算是我也没个准数。”我摇了摇头。
“这话说的，你现在也是个人物了，来来，喝一杯。”王老师又倒了杯白酒，想也给我满上，不过我马上拿走杯子拒绝了。科学院那边叮嘱过我不能碰高浓度酒精，啤酒已经是极限，也不知道这是宇航员的规定还是科学院的规定。
王老师也不多说什么，咪着小酒砸吧嘴，“我这老头子就不提了。你还记得四五年级的时候，我给你们上课，问你们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吗？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？”
“什么？我不会说宇航员吧？”
想想我应该从小就没那么崇高的理想，不过谁说的准呢？上小学时我还在考虑究竟该念清华好还是念北大好，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哪家先给我提前入取加奖学金我就去哪家。由此可见，我那时候的智商并不高。
要是那时候胡乱提了一嘴想要当宇航员，结果如今阴差阳错真成了宇航员，那可真是造化弄人了。
王老师脸上的笑意浓郁，不知是对我当时充满童心的一番话感到好笑，还是欣慰我能有今天的成长，他摇摇头，“不是，你根本就没想成为宇航员！你在课堂四十多双眼睛下，说出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普通人，过完平凡的一生！哈哈，我当时可是批判了你一顿，成为普通人哪是理想，人本来就是平凡的。可是谁知你才二十多岁，居然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，像不像是造化弄人？也许你今日终于大声说，你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普通人了，哈。”
“原来我还说过这种话吗？”我也是哭笑不得。
成为普通人？
果然小时候的我智商并不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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